锐评｜张榕洁：《乱世佳人》：南北战争与女性主义

　　《乱世佳人》电影改编自小说《飘》，以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南北战争与战后重建工作为背景，最具争议性之处在于从南方种植园奴隶主视角看待南北战争。
　　“美国独立后，经济获得发展。但南北双方在关税、西部领土建州等问题上矛盾重重，在奴隶制的存废问题上斗争尤其尖锐。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林肯领导的联邦政府先后颁布《宅地法》和《解放黑人奴隶宣言》，赢得民众支持，最终击败了南方势力。1865年，内战结束。联邦政府的胜利维护了美国的国家统一，基本解决了农民的土地问题，随后又在法律上承认了黑人的公民权利，为此后美国的发展和迅速崛起奠定了基础，但黑人仍备受歧视。”
　　影片开始的部分向观众展示了一个美化过后的南方庄园——湛蓝的天空，朴实的土地，在田间辛勤劳动的黑奴，贵族小姐们每天最关心的是束腰、衣裙、宴会与博得男孩的好感，影片油画般的质感更为此增添了美好。
　　斯嘉丽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小姐。她的父亲杰拉尔德是爱尔兰人，母亲埃伦是教养良好的贵族，因此，斯嘉丽有着像父亲一样的勇敢叛逆、热爱土地，也有在母亲和黑人奶妈的教养下的天真美好。她对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过渡是接受度最高的，能够成为塔拉庄园的实际庄园主，下田劳动支撑家庭，也能成为木材厂的厂长经营生意。斯嘉丽的精神主体上是南方的，“Land is the only thing in the world worth working for, worth fighting for, worth dying for. Because it s the only thing that lasts”对土地的热爱流淌在她的血液中，但她的勇毅独立又让她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应对的游刃有余，能够接纳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观。
　　瑞德也是贵族家庭出身，他曾因为与女孩交往却不愿结婚而杀死了女孩的哥哥被西点军校开除，被父亲逐出家门后往来于南北之间做生意，人们认为他是个流氓。在战争开始时他预料到了南方失败的结局，投机倒把成为了英雄人物，然而在逐渐看到战争的血腥残酷后，他加入了明知不可能胜利的南方军队。战后，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瑞德的思想却趋向保守，重心放在了孩子身上。为了女儿的前程，他减少与共和党人的接触，并对斯嘉丽在南方传统家庭中的坏名声感到不满。
　　艾希礼则是四位主角中最沉浸于南方旧梦，接受不了时代发展的人。他是传统意义上的南方绅士，他富有生活情调，温柔体贴，如果没有南北战争，艾希礼是最完美的丈夫人选。艾希礼和其他贵族男子不同，他清楚的知道南方在战争中的弱势和战败的结局，但是他属于旧时代。在新时代来临后，艾希礼依然沉浸在往日的幻影中，如果没有斯嘉丽和梅兰妮的帮助，艾希礼无法在新时代生存下去，他和奴隶制一同烟消云散了。
　　梅兰妮是真正的淑女，她宽容善良、富有人格魅力又勇毅坚强，和埃伦小姐一样，是有着无能丈夫的家庭顶梁柱。梅兰妮和斯嘉丽也有相像之处，她在面对社会的动荡时，虽然思想上不能接受资本主义，但她能够勇于面对改变的生活方式，积极向上。
　　斯嘉丽的奶妈与奥哈拉一家之间如同有血缘关系一般感情亲密。奶妈与斯嘉丽之间有着类似祖孙的感情，斯嘉丽在奶妈面前可以耍小脾气，奶妈虽然生气也会无条件的包容她。在埃伦小姐去世、杰拉尔德神志不清后，奶妈没有像一般的黑奴选择离开庄园获得自由，她继续留在塔拉，照料她的“亲人”。
　　塔拉里耕田的黑奴们在电影里也对自身处境感到满意。大个子山姆是地里工作的黑奴头领，为自己有权力向黑人们宣布收工感到满足。斯嘉丽对待黑人们很善良，黑人们也很尊重她，在斯嘉丽前往木材厂监督的途中山姆还挺身而出保护了斯嘉丽。母亲埃伦小姐甚至对下人们照料有加，她经常在夜晚与奶妈一起出门为下人接生，爱护黑人。主人将黑人的处境看成自己的脸面，而黑人也愿意为了奴役他们的南方白人修建战壕。
　　在艾希礼和梅兰妮要宣布订婚的舞会上，淑女们都要进行午睡，这时七八岁的小黑人女佣需要一刻不停地为小姐们扇风。她们的年龄要远远比贵族小姐们小，但是却已经需要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求生存。
　　白人小姐们攀比着衣裙的样式，按照当时的习惯，白日的礼服需要端庄保守而夜晚的礼服要露出小姐们丰满的，这样一场舞会需要换上两套繁复的礼服。而与之相对应的是黑人穿着破旧的衣物，只有在家里工作的有地位的黑人才有相对体面的着装。
　　为了更好地统治黑奴，庄园主又将黑人化为三六九等，像奶妈和波克这样在家里干活的黑人地位比山姆这种在地里干活的黑人地位要高。白人给予部分黑人高地位，向其余黑人灌输了努力按照白人的命令劳作就可能跃迁到更高地位的希望，有效地防止黑人不服管教现象的发生。明面上白人对黑人保持尊重，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仁善的好名声，骨子里对黑人的歧视从未消失。
　　评价一场战争没有是非之分。以北方资本家的角度来看，解放南方，能为工业提供大量原材料和自由劳动力，也能够开阔市场；从南方白人的角度，北方人的侵略破坏了他们本来美好奢华的庄园生活；从黑人的角度来看，南北战争将他们从奴隶制的剥削中解放出来，得到自由身，成为被资本主义剥削的工人。
　　前期的斯嘉丽是一个娇纵任性的贵族小姐。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引起男孩们的注意，是全州最迷人的甜心。年少的斯嘉丽热烈地爱着艾希礼，对待感情，与等待男子求婚的淑女们相比，她主动大胆地告白，勇敢追爱。斯嘉丽时尚潮流，热衷交谊，甚至在为第一任丈夫守孝期间接受了瑞德的共舞邀请，引起巨大争议。她也有缺点，斯嘉丽妒忌得到了艾希礼爱情的梅兰妮，自私且任性。
　　战争爆发后，斯嘉丽像其他女人们一样做了照顾伤员的。在医院里，年老的、年少的病人们都哀嚎着，鲜血和残肢不断刺激着斯嘉丽的感官，不再有人能够为她提供支撑，她必须变得坚强独立。斯嘉丽为梅兰妮接生后艰难跋涉回到塔拉，却发现母亲去世、父亲痴呆，现实摧毁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咽下从泥土地里拔出的萝卜，斯嘉丽发誓再也不要挨饿了的那一刻，她旺盛的生命力焚尽了她过去所有的小小缺点，正如电影的名字《乱世佳人》，斯嘉丽是绽放在纷飞战火中的带刺玫瑰。
　　战后重建时期，斯嘉丽野心勃勃，不畏世俗眼光。她在街道上“抛头露面”，不做安心在家的主妇，而是独自经营着木材生意，父亲爱尔兰人的开拓精神与野心在斯嘉丽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与瑞德结婚后，她所经历过的苦难让斯嘉丽缺少安全感，她近乎疯狂地投入生意中，生活方式奢靡并且和北方的资本家相谈甚欢。
　　梅兰妮则与斯嘉丽相反，她身上永远都有着善良宽容的圣母气质。梅兰妮在难产时为斯嘉丽设身处地着想，她自责斯嘉丽如果不是因为需要照顾自己，本可以随着姑妈一起避难、回到塔拉与家人共患难。梅兰妮在南方贵族家庭和北方统治者中都受人敬重，瑞德从始至终都对这位女士抱有最崇高的敬意。
　　除了善良稳重，梅兰妮拥有着超越斯嘉丽的勇气和淡定。北方逃兵闯入塔拉时，斯嘉丽勇敢地射杀了他，梅兰妮生育后不久，身体虚弱，需要借助扶手才能行走，但是她担心斯嘉丽的安慰，拖着短剑跌跌撞撞地下楼，并且帮助斯嘉丽清理现场。斯嘉丽被骚扰后，加入了三K党的南方男士们准备清扫树丛中的北方流氓，然而这次行动的消息泄露了出去，瑞德前往营救绅士们。梅兰妮安抚好女士们，用朗读镇定大家，并且临场发挥，与瑞德一起编造出一个男士们前往了妓女贝利小姐家的谎言，成功救下艾希礼。
　　作者玛格丽特受到女权运动活动家母亲的影响，有着强烈的女性意识，这种倾向在以她的作品改变的电影《乱世佳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我们看战前的南方社会。女孩们从小受到的教育约束她们要柔弱美丽，向男性示弱以博得欢心。而在婚后，要成为合格的庄园女主人，善于交际，约束下人，教育子女。
　　奥哈拉一家的小姐们，一群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在家中为了舞会里谁穿的衣服更漂亮而争吵。为了展现出淑女风度，淑女们不能在宴会上进食，必须在宴会中午睡，白日的礼服需要保守而晚礼服又要展示出好身材。姑妈终身未婚，行事作风都像个少女一样，受到惊吓时总是表现出快要晕倒的样子、需要吸一下嗅盐，淑女们这样的举动更能在男士面前展示出自己的柔弱。
　　斯嘉丽为了让腰部更纤细，让奶妈将束腰勒到最紧，她的腰围只有十七英寸，约合43厘米，这样的腰围不可能天生达到，是在女孩开始发育后每天佩戴束腰而形成的。在历史上，佩戴束腰的女性因为挤压，身体中内脏移位，最重要的是生育时极其容易发生难产，甚至导致产妇死亡，影片中梅兰妮第一次生产时就遭遇难产，身体孱弱，再次怀孕后身体状况恶化而死亡。
　　斯嘉丽向瑞德借钱时，她穿过街道，边上的北方白人和黑人们都对斯嘉丽品头论足。整条街道上驻足的都是男人，他们在斯嘉丽还有保姆陪伴的情况下，大肆调笑着她的身材。监狱的看守看到斯嘉丽要来找瑞德，把她想成了和贝尔一样的妓女，和瑞德有不清楚的男女关系。
　　在婚后，斯嘉丽像是男人一样经营着第二任丈夫的木材厂，不像南方好女人一样在家照顾孩子、读书刺绣。她要独自驾车穿过一片树林前往木材厂，两个流氓劫车骚扰斯嘉丽，曾经的黑奴山姆出现救下了她。给斯嘉丽报仇时她的丈夫被北方军人射杀，其他的女人们都指责斯嘉丽，认为如果她不出去抛头露面，就不会被流氓骚扰，就不会导致弗兰克死亡、艾希礼受伤。斯嘉丽是受害者，但是人们却因为无力和北方统治者对抗，将怒火释放在斯嘉丽身上，苛责她这个不完美受害者的行为。
　　最后，在斯嘉丽和瑞德的婚姻关系中，瑞德也不是把斯嘉丽看作与他并肩相伴的木棉树，这段婚姻有爱情，但他也把斯嘉丽当作所有物看待。
　　瑞德起初是被斯嘉丽不同于其他淑女的大胆勇敢所吸引的。斯嘉丽有着如火焰一般的生命力，为第一任丈夫守孝期间她接受了瑞德的舞会邀约，引起流言蜚语；斯嘉丽驾车前往木材厂时瑞德明知道她已婚依然陪伴她驾车；她第二任丈夫去世后瑞德担心她再嫁他人向求婚。这些在读者看来大胆浪漫的桥段实际上为斯嘉丽的风评带来巨大的影响，在剧情设置的年代、电影拍摄的年代乃至今天，女性的清誉都极为重要，名誉受损甚至会导致生命的凋零，而像瑞德这样流连妓院、破坏过贵族小姐名声的“流氓”，在他发达、参军获得荣誉后，也不过用一句风流来概括。对待男女，社会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评判标准。
　　但是进入婚姻关系后，瑞德逐渐崭露出他将斯嘉丽看作所有物的真正想法。斯嘉丽忙于事业，而瑞德南方人注重家庭的一面显现，不过我认为瑞德对女儿的这种宠爱超越了父女之情，瑞德深爱斯嘉丽，他误以为斯嘉丽放不下对艾希礼的感情，加上女儿邦妮处处与斯嘉丽相似，瑞德实际上将自己对斯嘉丽得不到回应的爱投射到女儿身上，认为自己是在参与他缺失的斯嘉丽的童年。女儿是真正在身心上都完全依恋瑞德的女性。
　　斯嘉丽意外流产后瑞德试图修复两人关系，他提到了斯嘉丽经营的木材厂。他认为正是因为斯嘉丽将重心放在生意上，才会导致两人的情感关系有了隔阂、女儿对母亲有生了疏，他建议斯嘉丽卖掉木材厂或者送给艾希礼。他没有从斯嘉丽的角度看待事情，甚至可以说不了解斯嘉丽的内心。斯嘉丽穿越战火回到塔拉后，母亲去世，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一家人中除了身体虚弱的梅兰妮，没有人能为她分担巨大的生活压力。斯嘉丽向上天发誓“我再也不要挨饿了”令人心酸，战乱过后，她从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转变成家庭的顶梁柱，可谓说木材厂是斯嘉丽的安全感来源，把握住木材厂的生意代表着斯嘉丽实现她不再挨饿的誓言。
　　瑞德在斯嘉丽缺乏安全感一事上当作她还是一个缺少关爱的女孩，实际上是没有平等地像对待成年男性一样对待女性。
　　在女儿邦妮意外离世后两人的争吵达到巅峰，斯嘉丽指责瑞德不该教孩子学危险的跨栏，瑞德自责斯嘉丽不顾家庭，孩子和母亲并不亲密，也体现瑞德实际还是希望斯嘉丽回归家庭，做抚养孩子的传统南方主妇。
　　电影中还有一幕令我感到不适:斯嘉丽彻底放下了对艾希礼的执念，两人回忆起过去美好的庄园生活并轻轻拥抱，这一幕被英迪亚看到，向众人宣扬了两人出轨的谣言。瑞德还以为斯嘉丽深爱艾希礼，饮酒买醉，加上之前他认为是斯嘉丽为了艾希礼拒绝与自己同床共眠，对斯嘉丽进行了婚内。在原著中，斯嘉丽第二天起床后有丰富的内心活动：她终于发现自己过去追求的不是艾希礼，而是少女回忆中美好庄园生活的幻影，真正接纳了并爱着丈夫瑞德，因此她不对瑞德的行为感到气愤，抱有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期待，因此，斯嘉丽愉悦地歌唱。而电影中没有展现出她复杂的内心活动，只拍出了斯嘉丽的愉悦，这为观众释放出受害者可以与犯发展感情的信号，进一步加深了“名誉”对被者的，深化了人批判受害者而为受害者开脱的倾向。
　　看完这部经典影片后，很多人都会思索斯嘉丽与瑞德的感情将何去何从。从感性的方面来看，两个人都已经明确了对另一半的感情。瑞德曾说过他愿意等到斯嘉丽发现她对他的爱，瑞德心灰意冷地离开也是误以为斯嘉丽爱着艾希礼，对他好只是因为梅兰妮的临终嘱托，他没有发现斯嘉丽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如果斯嘉丽能够主动向瑞德袒露心意，两人的感情能够重归于好。
　　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两个人很难恢复成亲密的夫妻关系。斯嘉丽从旧时代的少女成长为在新时代经营生意的女商人，她女性意识的觉醒不会让她甘心放弃事业、回归家庭。斯嘉丽在二十几岁的年纪受到母亲、父亲、女儿、友人接连去世的打击，但是每一次，她都能挺过苦难，继续前行。瑞德是斯嘉丽的对立面，年轻时不屑做南方绅士，他良好地接受了北方思想，干着投机倒把的生意，而人到中年后他在新时代里怀念起旧时代的美好，渴望着幸福美满的家庭。瑞德看似野性，但是从未接受过亲人离世的打击，女儿的死亡足以击溃他的内心。两人观念的转换注定了他们将越走越远，斯嘉丽的事业、邦妮和未出世胎儿的死亡终究会像刺一样将感情扎得遍体鳞伤。
　　(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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